近日应邀在四川成都的几所大学讲课,每当讲到中国的神秘文化时,总有学生问到:随着科学的发展,中国神秘文化的奥秘,将来是否有可能逐渐能够被认清和解释呢?这个问题问得真好。我不怀疑科学的能力,然而我不认为中国神秘文化将被科学完全认识清楚。
中国传统文化自远古传承累积发展而来,一脉相承。她对于人类生存发展的思考和实践,极为细密,透过繁杂无绪的天地万物和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,寻求把握其中的奥妙,包罗万象却又撷取根本。天地人三才之道一以贯之。外则穷究万物,内则直指人心,探赜索隐,考察天地之间最本质的规律和人类本性最深层的秘密,可谓博大精深!
传统文化之精深,心物、天人一体的思想指导,尤其是周易,不仅探究自然,亦探究人的心灵间的相互关系,涵盖科学、哲学、宗教、艺术等领域。科学的世界观、方法论、研究对象是与之相异的。科学无法解释,并不能以此否认传统文化。
到目前为止,科学研究的结果,比古人更加进步,在认识与掌握客观物质世界方面的确有了空前的成绩。但是,按照南怀瑾先生的说法,“累积古今中外几千年的文化,由宗教而到哲学,由哲学而到科学的今天,人类知识的范畴,可以远上太空,细入无间,仍然不能明白切身生命的奥秘,并未寻求到宇宙生命奥秘的结论。从这个角度看来,可以说,芸芸众生,熙熙攘攘,依然还在浑浑噩噩,无识无知地过着莫名其妙的人生。所以东西方的文化中,自古相传迄今,似宗教非宗教,似哲学非哲学,亦宗教亦哲学。同时,也有它自己的科学精神作用的神秘学,照样屹立不倒,仍然被人们所乐于接受,乐于追求。甚至,在物质文明高速发达的今天,更为吃香,更为人们所倾倒。这是什么原因呢?因为物质文明发达的结果。这个世界,几乎成为机械的世界,距离自然愈来愈远;这个世界上的人生,几乎成为机械的人生,枯燥乏味。而神秘学所讲究的,虽然还没有离开人体和自然物理的关系,但它是讲究精神生命的学问,它在追求精神生命和宇宙生命综合的究竟。”(南怀瑾《道家、密宗和东方神秘学》)
人类的知识体系是人对自身和自然的思考与实践的结果。人对自己、对自然的奥秘还远未认清,未知领域极其广阔,故在人类面前,人自身的生命、精神,自然界的宇宙万物产生发展,依然保持极大的秘密,保持着极大的神秘感,平添了无穷的魅力。
假如没有神秘感,世界将会怎样?如果中国和日本之间将举行一场球赛,在比赛之前,我们就已经知道准确的结果,那么这样的比赛还会有人去关注吗?还有那么多球迷去呐喊助威吗?没有那种充满神秘感的悬念,这样的比赛就索然无味。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一生将是如何度过,将会经历什么样的遭遇,取得哪些成就,挣多少钱,知道自己将在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离开人世,试想这样的人生又有多少意义和趣味呢?再如男女之间若没有朦胧的神秘感,相互之间的吸引力又有多少呢?受现代西方文化的影响,破除异性之间的神秘感似乎在我们的社会中成为一种潮流,更有一种极端言论认为人类发明衣服遮羞是一种罪恶。对未成年人进行适当的性教育是必要的,但不能过,也绝不能被误解为是对过早进行两性关系的一种鼓励或暗示。由于科技的发展和潮流的影响,现在的年轻人过早地知道男女的一切隐私,男女之间的神秘感和吸引力遭到极大的破坏,这是现代人婚姻、感情脆弱、少年犯罪增加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神秘感是人类最深邃、最美丽的情感。正是这种神秘感,驱动着人类继续好奇地去探索人和自然。爱因斯坦说:“人类最美的经验是神秘感,神秘感是一切真科学与真艺术的真源泉。”
人类不仅具有寻求知识,寻找科学答案的本能,人还是情感复杂的生物。不论从生物学的角度,给予人类怎样清晰明确的科学解释,人们仍然会产生对死亡的恐惧、对命运的神秘感、对生命意义的困惑,对人性的无穷追问。正是这样一种人类属性,给信仰与道德留出了空间。在坦桑尼亚贡贝自然保护区观察、研究黑猩猩多年的专家简?古多尔博士所著的《希望的理由》:“我想,如果我们人类最终失去了所有的神秘感和畏惧感,如果我们的左侧大脑完全主宰了右侧,致使逻辑思维和推理完全取代直觉,把我们与我们最里层的、内心和灵魂深处的东西隔绝开来,那将是多么可悲的事情。我看见星星在一颗颗地出现,先是那些最明亮的,继而,随着日光逐渐黯淡,星星也越来越多,最后,整个天幕上都布满了明亮闪烁的光点。阿尔伯特?爱因斯坦被认为是我们这个时代无可争议的、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思想家之一。他对生命就一直持一种神秘的看法,并且说,他在不断更新这个看法,所根据的是他在注视星星时产生的神奇和卑微的感觉。”
神秘感是一切信仰的基础。在宗教和类似宗教的信仰体系(如儒家思想)中,神秘的存在是心灵终极的皈依,是道德与价值的源泉,具有无限的心灵威慑力、震撼力。正因为如此,科技对于物种的改变、包括一些与人类自身相关的改变,就多了一层道德质疑的坚持。无论人们最终走向何方,这样的质疑和思考,对于人类绝不是多余的。“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。”两千多年前庄子曾经思考过。越是在心灵信仰风气式微的国家,科学越可能按照最急功近利的路径去走。这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危险和后果,是我们应该正视和预防的。我们应当知道,科学研究与人类的心灵信仰,都是在直接和间接地为人类社会的进步提供动力。在某种角度,信仰所赋予我们的精神和思想动力,甚至比科学更为强大。不过,另一方面,虽然我们需要某些神秘力量作为我们心灵和精神的支柱,但却不能忽视走入另一个极端,沉溺于其中不可自拔。
中国神秘文化与人的心灵、信仰息息相关,而信仰是我们所必须的。科学或许能够解释自然,却无法最终解决心灵与信仰的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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